素枝一看夫人喝酒,眼神中满是担忧。

    夫人打小就是沉稳如山的性子,走路一步一个脚印,做事一板一眼,认认真真。

    从项府分出来后,夫人当起了家,撑起了门面,性格越发的稳如磐石,天大的事情,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

    这些年唯一失态的一次,是那人死后,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,不吃不喝三天。

    三天后,夫人走出房门,说了一句话,便病倒了。

    “从今天开始,你们不要再叫我小姐,叫我夫人。”

    夫人这一病,整整两个月。

    病好后,她和从前一样沉稳,平静,脚踏实地。

    素枝以为这个坎她已经迈过去了,不曾想今天宁方生那一砸,让夫人的失态,更胜于五年前的那一次。

    素枝在心里叹了口气,走上前,先将手中的蜂蜜水,放在小几上。

    又将另一手中的毛毯,轻轻盖在夫人身上。

    最后,她接过项峰手中的炭盆,放在夫人的脚边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她朝项峰摆摆手,示意他先去睡,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,守在一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子时一过。

    两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项府。

    刚进门槛,身为魂魄的卫东君,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。

    “你爹说得没错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指了指宅子的深处:“卫东君,你看?”

    卫东君顺着宁方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惊得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黑暗中,宅子的几个角落,隐隐向上腾出一股雾气,那雾气在半空中交汇,最后笔直落下来。

    “跟上!”

    宁方生丢下一句话,便大步往里走。

    走到几股气的交汇处,才发现那些气都落在了一处宅子上。

    卫东君一看那宅子的布局,就知道这是项琰的院子。

    爹的确没说错。

    这个宅子所有的风水布局,都是在旺项琰。

    这项琰,果然是个狠角色。

    卫东君走进院中,发现东厢房里亮着灯,心里咯噔一下,“她怎么还没睡?”

    宁方生没有回答,而是凝神听了听,“东厢房里没有人。”

    不会吧!

    卫东君走进去一看。

    房里空空荡荡,果然一个人也没有。

    “人呢?”

    “找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项府并不大,找人也不难,只要往有亮光的地方去。

    不过小半盏茶时间,两人就水榭边找到了项琰。

    水榭里两张摇椅,一张小几。

    项琰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摇椅里,脚边躺着一坛酒。

    素枝正蹲在她边上劝:“夫人,夜深了,我们回房睡吧。”

    项琰眼也不睁:“我……再……坐一会。”

    声音有些破碎,还有些含糊。

    卫东君惊喜地向宁方生看过去:她竟然醉了。

    宁方生阖了下眼睛:好事。

    素枝劝不动,又退回到角落里,头一点一点的,打着瞌睡。

    卫东君朝宁方生使了个眼色,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前。

    走得近了,才发现此刻正蜷缩在摇椅里的项琰,和白天那个衣衫工整,说话滴水不漏的项琰,有着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宫灯打在她身上,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。

    柔光下的妇人,眉眼不再锋利,反而生出些脆弱来。

    卫东君这时才体会到,宁方生没有砸坏那只真匣子,对于项琰来说,是何等的仁慈。

    “卫东君,她会做梦吗?”

    卫东君一听这话,心里有几分不悦,心说都这个时候了,斩缘人怎么还在说丧气话。

    “一定会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这一回入梦,还会不会被弹出来?”

    嘿。

    丧气话说一句不够,怎么还说第二句啊?

    卫东君正要瞪宁方生,忽然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嚯嚯。

    原来,斩缘人在对她用激将法啊。

    她头一昂,腰一挺,一字一句。

    “宁方生,你信不信,这回我不仅不会被她从梦里弹出来,还能窥见她身上所有的秘密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眼中的笑意散开,轻轻咬出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信!”

    话落,项琰的脑袋微微往下一沉,应该是睡着了。

    卫东君想着她上回打个盹的工夫,梦就来了,立刻朝宁方生挤了一下眼睛。

    宁方生明白她的意思,伸出手掌,轻轻落在卫东君的脑袋上。

    怎么落这里?

    卫东君歪过头,用眼神表示了一下强烈的谴责,然后果断地伸出手。

    黑暗和坠落,瞬间袭来。

    项琰。

    有梦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卫东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重一顿,应该是落到了什么身上。

    她正想睁开眼睛,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颠簸。

    人从高处坠落,天旋地转,本来已经够难受的了,还不等喘口气,这颠簸又来……

    卫东君恶心的差一点没吐出来。

    她立刻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眼前,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到,但耳边却传来车轱辘声。

    卫东君立刻有了判断——

    我是人。

    我现在坐在一辆马车里;

    马车在青石路上疾驰;

    时间应该是夜里。

    那么问题来了,我落在谁的身上?

    这个念头一起,一道细小的呼吸声钻进耳朵。

    马车里还有人。

    卫东君凝神一看,发现她的对面,盘腿坐着一个人。

    从那人的轮廓看,应该是个男人,但那呼吸声很细很柔,又分明是个女人。

    恰这时,马车又重重一颠,车窗被颠出一条缝,清冷月色落了一点进来。

    卫东君借着那一点月色,终于看清了对面坐着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是项琰。

    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衫,头发高高盘起,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住。

    这样的装扮,卫东君在现实中见过。

    但那张脸……

    卫东君差一点没有认出来。

    这是一张比着现实中,不知道要年轻多少的脸,皮肤白皙,额头光滑饱满,嘴唇线条分明。

    最让卫东君惊叹的是,她眉眼弯弯是往下的,为整张脸平添了几分娴静和柔软。

    她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啊,称不上美丽,也谈不上漂亮,却让人觉得舒服,有气韵。

    而且,一点都不严肃。

    “素枝,你盯着我看做什么?”

    原来。

    我落在了素枝的身上。

    卫东君心里一下子有谱了,唇一动,刚要说话,突然又抿住了。

    我应该称呼她为什么?

    夫人?

    还是小姐?

    现实中,素枝称呼项琰夫人,但此刻的项琰这般年轻,叫夫人怕是有些不妥……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你说了我也不会听,我什么样的脾气,你跟我这么些年,应该很清楚。”

    卫东君在心里呐喊:还、真、的、不、是、很、清、楚!

    她只能欲言又止,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这个“我”字一咬出来,卫东君吓得冷汗直冒。

    完蛋了。

    不应该说“我”的。

    素枝是项琰的婢女,应该自称“奴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