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压的第一要素,就是要在气势上先赢人。

    于是,宁方生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很平静,并且十分挑衅地在那句话里添了几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词。

    如果;

    没记错;

    大约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吴酸的眼皮微微一颤,但语气依旧没变:“你家住哪里?爹娘的姓名?干什么营生?”

    宁方生认真地想了想,回答了三句话。

    “城里,城外都有家。”

    “爹娘早逝。”

    “营生吗,偶尔给活人看看因果病,偶尔也给死人斩斩缘。”

    没有一句答在点子上。

    因果病?

    斩缘?

    糊弄谁呢!

    吴酸语气一厉:“宁方生,我劝你配合一点,否则,五城的牢饭,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尝一尝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,打开来摇了几下后,故意挑衅地问道:“吴大人,如果我不配合呢?”

    不配合?

    吴酸冷笑一声:“来人,把这三人押入大狱。”

    一听入狱,卫东君怒了:“凭什么让我们入狱?”

    卫泽中声音像蚊子:“他说的都是实话啊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宁方生“啪”的一收扇子,突然起身。

    屋里的两个衙役吓了一跳,以为他要对老大做什么,立刻冲了过去,手中的大刀一前一后,抵住了宁方生的前胸后背。

    这变化快得只在眨眼之间。

    卫泽中吓得双唇不住哆嗦。

    卫东君脸都白了,话没经过脑子,脱口而出:“我看你们谁敢伤他?敢伤他,我就敢去告御状。”

    吴酸见这父女俩一个怂,一个狠,鼻腔里极其轻淡的哼了声。

    卫东君清清楚楚地听出了里面的嘲笑。

    那嘲笑仿佛在说:如今的卫家,还有告御状的本事吗?

    “吴大人。”

    卫东君眼神坚毅,丝毫没有半点畏惧:“卫家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,可别把事情做绝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的眼神硬茬茬的,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。

    这一幕落在吴酸眼里,只以为卫三胆儿太大,但落在宁方生眼中,他听到自己的心,狠狠一跳。

    很多年前,娘也是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,对着那人一字一句:别把事情做绝了。

    娘是个很温柔的人,说话向来细声细气,唯有这一次,她脸上露出獠牙,语气里带着杀气。

    正如此刻的卫东君一般。

    宁方生闭了闭眼睛,深吸一口气后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阿君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卫东君不知道宁方生突然唤她小名是什么用意,下意识的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御状上记得写上四个字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宁方生目光不轻不重地看向吴酸:“尽欢而散!”

    很好。

    又是这四个字!

    吴酸拳头抵着唇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
    两个衙役听到那声咳嗽声,立刻将刀锋往前逼近了一寸。

    痛意传来,宁方生摇扇的手,僵在半空。

    卫东君莫名感觉到自己身上也疼,眼神中的担忧一览无余。

    看来吴酸这人,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吴酸唇边浮上一点冷笑,语气不紧不慢:“宁方生,说说吧,御状上为什么要添上那四个字?”

    “吴大人想听?”

    吴酸走到宁方生的面前,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是抬起头,冷冷看着他。

    贵人语迟,吉人寡言。

    所谓吉人寡言,并非沉默,而是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,什么时候要闭嘴。

    此刻的沉默,比言语更能让人胆战心寒。

    吴酸相信,如此高压之下,宁方生怎么着也得老老实实吐出三分真话来。

    宁方生“啪”的一收扇子,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酸。

    “吴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,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”

    吴酸看着他,仍是沉默。

    “这句话中,我最喜欢的三个字是:须尽欢。人生不过三万天,尽兴而活,尽兴而死,自在随心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不仅眼神平静,语气也十分平静。

    “这世间能做到尽兴而活的人,不多;能做到尽兴而死的人,更是寥寥无几,偏偏,我认识这么一个人,他都做到了。”

    吴酸眼皮都没眨一下,只是发出了一声:“噢?”

    “吴大人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笑了笑:“你可知道,这人最让我佩服的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吴酸深谙“寡言”之道,不说话,用一双冷眼示意宁方生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最佩服的,是他从不居功,救了人也只当没有救过,一次不算,两次还不算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眉峰往下一压:“吴大人,你说他是不是傻啊!”

    这一压,让吴酸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,背在身后的双手死死地交握着,手背上的青筋,一根根暴出来。

    然而,惊到极致,吴酸的脸上反而勾起一点薄薄笑意。

    “看来,你在御状上打算多添那四个字,是想为你这个朋友鸣不平?”

    “吴大人,平不平的,在我这里不重要。

    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,我这朋友最后死得挺惨,我猜那一幕的惨状,被救的那个人多多少少是看到一些的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低下头,目光突然如利刃出鞘。

    “就不知道他看到那一幕的时候,心里是平呢,还是不平?

    他为了自保,冷眼旁观的时候,心里是平呢,还是不平呢?

    午夜梦回,他回忆起这个救命恩人的时候,他的心里是平呢,还是不平呢?”

    最后一个字落下,屋里静得可怕,没有一个人说话,也没有一个人动作。

    豆大的汗珠从卫泽中的额头滴落下来。

    宁方生把话说得那么明显,就差没指着吴酸的鼻子说,许尽欢救的人就是你。

    吴酸一定恼羞成怒。

    完了。

    五城兵马司的牢饭他们三个是吃定了。

    吴酸为了自保,说不定还要杀他们灭口!

    卫东君一双星眸呆呆地看着宁方生,浑身血液却狂奔着直往头顶冲。

    真是机智啊!

    索性趁着吴酸找上门的机会,给他施以强压,这比在许尽欢的宅子放上一把火,更直接,更有效。

    就是一会儿很难收场,说不定……

    他们还真要去吃牢饭了。

    两个衙役目光对视,心说这孙子在讲什么,什么平不平,他们怎么听不懂?

    老大和这种人废什么话啊,直接往大牢里一关,关上十天半个月的,保证就老实了。

    奇怪,老大今天怎么软了吧唧,垂着眼睛不说话。

    这两个衙役哪里知道,此刻他们的老大目光下垂,是为了掩住眼睛里的杀气。

    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许尽欢救过他,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和许尽欢,私底下其实一直是朋友。

    此人,留不得了。

    吴酸在心里做出决定后,立刻道:“来人,把这不知所谓的三人带回兵马司,关进牢狱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