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是冲着宁方生说的,但所有人都知道,矛头指向陈器。

    陈器是第一次入梦。

    入的又是他亲爹的梦。

    梦里会发生什么,没有人能预料到。

    这世上有个词叫关心则乱。

    事关自个亲爹,陈器能始终保持冷静吗?

    他不会露出马脚,露出破绽吗?

    面对天赐的质问,宁方生沉默了良久,最后大掌又落在他的头上。

    “这人世间,最难割舍的有两种情,一种是生你的,另一种是你生的,若有机会,若我有本事,我也想让你和你爹,见上一面。”

    掌心的热度,顺着头顶传至四经八脉,小天爷一瞬间热了眼眶。

    良久。

    他扭头,瞪着眼睛,依旧是恶狠狠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姓陈的,若是因为你,让许尽欢魂飞魄散,让我家先生受罚,我弄死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弄死我之前,我先弄死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陈器感激地看了宁方生一眼,头一扭:“卫东君,你再详细和我说说,以往你入梦的经验。”

    卫东君故意瞪他一眼,“刚才和你说,你不专心听,现在知道要紧了,还得让小天爷治你。”

    陈器:“我这人就是蜡烛胚,不点不亮,小天爷,你多担待。”

    小天爷磨磨后槽牙。

    奇怪。

    他们两句话一说,我的气儿怎么顺了许多。

    卫东君一看小天爷的脸色柔和了许多,赶紧拉着陈器去外头说话。

    天赐趁机踮起脚尖,凑到宁方生耳边低语道:“先生,还有一件要紧的事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从乐陵府回四九城,没有走官道,走的是小路,路上发现有好几拨士兵都在往京城的方向赶路。”

    天赐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这些人腰间佩刀,身背弓箭,走路的步子都很一致,同行的,还有两枚火炮。”

    火炮?

    宁方生眉心一紧,“这事你怎么判断?”

    天赐深吸一口气:“我想应该是何娟方调动了山东附近的屯兵,准备造反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估摸他们最早会在什么时候赶到京城?”

    “今夜子时。”

    “倒是和咱们撞一起了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,那死太监的造反,看着吊儿郎当,其实还是暗藏实力的,连火炮都用上了呢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冷笑:“能爬到那个位置上的,有几个是没有实力的。”

    天赐看了看宁方生的神色,“这事咱们是按下不说,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还是什么,他没有再往下说,宁方生也没有再问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后,宁方生开口:“你先去洗漱一下,我让陈家给你送吃的来,一会儿我们三个入梦,你寸步不离地守着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陈器拎着食盒走进来,“小天爷,你先垫垫,等今晚这事了了,我再请你吃顿好的。”

    哟。

    还有点眼力见儿。

    天赐心下一暖,嘴上却说:“请什么请,你兜里又没有几个子儿。”

    “砸锅卖铁总行了吧,再不行,爷卖身挂牌。”

    “就你这长相,也卖不了几个……”

    小天爷的话突然止住,陈器好奇地看他一眼,才发现他的视线,落在宁方生的身上。

    宁方生定定地站在书房门口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他在看什么?

    陈器好奇上前,顺着宁方生的视线看过去,才发现他看的是沉睡的爹。

    这时,宁方生突然转过身,如炬的目光直看向天赐:“一会儿,如果吴酸来,你把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他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天赐:“若他不来呢?”

    宁方生:“那便是命数。”

    天赐神色一凛:“是!”

    一旁,陈器满脸好奇:“小天爷,你这一路上,还有什么所见所闻啊,快和我说说。”

    “陈十二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冷冷看着他:“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,你确定要去管别的闲事儿?”

    陈器头摇得像拨浪鼓。

    宁方生:“离魂出窍,魂魄很轻,做任何事情,不要像在现实中一样毛手毛脚,一切稳着来。”

    陈器心说完蛋了,怎么宁方生一句话他就开始紧张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离子时,还有半盏茶的时间,三碗安神汤,由刘恕己亲自送到天赐手中。

    天赐把汤碗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陈器看着安神汤,心中那叫一个感叹:“终于,到了这一刻。”

    卫东君:“这七天,太不容易了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:“没想到,第一夜是陈漠北,最后一夜,也是陈漠北。”

    陈器握紧了手里的符,胡子邋遢的脸上,一双眼睛明亮如火:“宁方生,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?”

    宁方生想了想:“想要在梦里不露出破绽,你只要记住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这是你爹的梦。”

    没错。

    这是我亲爹的梦。

    我想窥探他很久了。

    我既想知道他和许尽欢之间发生了什么,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,还想知道……

    陈器拿起碗,一口气喝下去。

    想知道的太多太多了,梦里,我总能窥见的。

    “我只需想着,这是许尽欢的最后一次机会,他不是倭寇的孩子,也没有投敌叛国,他是被冤枉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,卫东君拿起碗,也一口气喝下去,然后从颈脖里解下镇魂木,轻轻放在一旁。

    宁方生冲两人微微一颔首,也端起了碗。

    不消片刻,困意袭击。

    卫东君和陈器实在撑不住,便往桌上一趴。

    宁方生则冲天赐摆摆手。

    天赐跨出门槛,转过身,双手将门,轻轻掩上。

    哗啦啦——

    天空划过一道亮瞎人眼的闪电,紧接着,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。

    电闪雷鸣中,有人一头冲进来。

    那人穿着官袍,天赐听到院外的刘恕己叫了一声:

    “吴大人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子时一到,魂魄离身。

    陈器看着桌上沉睡的自己,一股狂喜从脚底心涌上来。

    月圆之夜、斩缘人画的离魂符,果然能让一个八字不是全阴的人入梦。

    干爹啊,你翻那么多的古书有个屁用。

    还不如宁方生轻飘飘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而且人家宁方生的话从来都是对的。

    他说魂魄是轻的,自己的确什么分量都感觉不到,周身薄薄一层,看上去还有些透明。

    他惊叹:“宁方生,卫东君,魂魄原来长这样啊。”

    宁方生:“大惊小怪。”

    卫东君:“稳重点。”

    说完,两人不再看陈器一眼,一前一后走进书房。

    “老子是第一次离魂出窍啊,你们就不能顾及一个新灵魂的脆弱内心吗?”

    陈器小声蛐蛐完,忙跟过去。

    三人在陈漠北身旁站定。

    卫东君没有一句寒暄,只朝身旁两人看看,示意他们赶紧把手落在她肩上。

    陈漠北已经睡了有一个多时辰,梦也不知道做了几个了,耽误不起。

    陈器和宁方生对视一眼,同时伸出手,一个落在卫东君的左肩,一个落在卫东君的右肩。

    卫东君等两只手都落稳了,才伸出手,将掌心放在陈漠北的头上。

    熟悉的黑暗和坠落,如约而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