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画的地点,放在许尽欢的宅子里。

    陈漠北第一次到这个宅子,就起疑心:“你这宅子是典的,还是买的?”

    是买的。

    但许尽欢却说:“是典的。”

    “就你们主仆二人,为什么典个这么大的?”

    “和东家有几分关系,说是让我们帮着看看门,攒攒人气,宅子没人气,就败了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引他进书房,亲自焚香,冲茶。

    茶端上来,陈漠北喝完半盏,就开始描绘起陈良平的外貌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长着一张方脸,眉毛很浓,眉梢往上挑起,他挑眉的时候不吓人,吓人的是眉毛往下沉的时候,会有一股子杀气。

    眼睛不算太大,但也不小,眼珠子很黑,眼窝非常深,眼袋也大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许尽欢第一次,知道了仇人的大概长相。

    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。

    事实上,许尽欢把父母的画像挂在房里以后,就开始画陈良平。

    为的,是要记住这张脸。

    但罗叔和岛上的人,都没有见过陈良平,所以许尽欢就凭自己想象。

    因为带着恨,许尽欢把他画得不堪入目,猥琐至极。

    不曾想,陈良平竟然长了一副好模样。

    陈漠北说了半天,见他只是听着,“你怎么不动笔?”

    他回过神,笑笑:“这才哪儿到哪儿,这幅画没个一年半载,是画不出来的,你别管我,接着往下说。”

    “许尽欢,当初何内阁是怎么收你做的弟子?”

    “砸了五千两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冷哼一声,全没在意,只当他是开玩笑:“长相说完了,接下来我说啥?”

    “说你们陈家,说你爹打小怎么长大?”

    许尽欢起身从屏风后面,搬出来一坛酒,给陈漠北倒了一碗。

    酒是个好东西,能让人放松下来,有说话的欲望。

    陈漠北喝了两口,继续说道:

    “我们陈家并非什么大族,太祖父是个跑江湖的,会点拳脚功夫,也使刀。

    他帮人出头,惹出点恩怨,就跑北边参了军。

    因为会功夫,打仗的时候又总是冲在最前面,最后混到了千总的位置。

    我太祖父生了六个儿子,其中最厉害的,是我的祖父。

    我祖父不论是读书,还是习武,学什么都快,聪明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年仅八岁,我太祖父就决定把家业传给他,然后竭尽所能地培养他。

    所以,陈家一代一代的家主,必须出自嫡子,也必须是所有嫡子中,身手最好,脑子最活,性子最稳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后来,我祖父死在战场上。

    两年后,他一生跟随的主子登基为王,人称永和帝。

    永和帝上位后,追封我祖父为宣平侯,实际上,这个爵位落在了我父亲头上。

    陈家迁居四九城,开始真正在四九城里立足。

    下一辈中,我父亲陈良平居长居嫡,五岁就被选中为陈家的继承人。

    祖父也是举全族之力,竭尽全力地培养,并且,十五岁就让我父亲上了战场。

    我父亲的身边,也有祖父为他挑中的左膀右臂。

    他最倚重的,是一个叫张右青的人。

    我父亲和张右青的关系,就如同此刻的我和刘恕己。

    听到这里,许尽欢插了话:“所以,你们陈家的荣华富贵,都系在当家人身上,那其他儿子呢?”

    “就当富贵闲人。”

    “就没有争啊抢啊什么的?”

    陈漠北冷笑:“你以为当家人是好当的,陈家有个祖训,武将只能死在冲锋的路上,谁是武将?谁能领兵打仗?”

    “陈家的当家人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在陈家,根本没有人会去争这个当家人,无论是直系的,还是旁系的,个个都想当富贵闲人。”

    举一族之力,托举一人。

    那人上位后,又以一己之力,供养着所有族人的荣华富贵。

    许尽欢看着眼前的陈漠北,难怪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,拒人千里的样子。

    陈漠北似乎猜到了许尽欢心里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“在我们陈家,一代一代的当家人,个个都很强势,个个都很能干,没有人敢忤逆半句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冲他翘起大拇指,示意继续往下说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十七岁上战场,二十三岁承爵,接着便掌管了三千营。

    三千营里的几个头头,都曾在我祖父手下当过兵,他们竭力辅佐我父亲。很快,我父亲也和他们打成一片,个个称兄道弟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说到这里,整张脸都有了神采起来,和往日那副冷冰冰的样子,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“我母亲说,我父亲在军营里的时间,比在家多,见兄弟朋友的时间,比见她多。

    即便是休沐了,家里也总是一拨一拨地来人,书房里坐不下,就在院子里等着。

    等着等着,就等到了天黑,父亲就招待他们吃饭喝酒。

    当兵的人喝酒,不仅酒量好,而且嗓门大,母亲说,她隔着两个院子都能听见,吵得觉都睡不成。

    有时候喝多了,他们就往父亲的书房里一睡,把个书房弄得乌烟瘴气。

    母亲说,她有时候都怀疑,这帮人是不是一个个约好的,就是想来家里蹭饭蹭酒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看了眼陈漠北:“这么说来,老侯爷的人缘极好?”

    “其实有两个原因,一个是我父亲的为人好,第二个是我太祖父,祖父两代人,在军中积累下了大量的人脉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叹了口气:“我父亲常说,他是踩着我太祖父,祖父的肩膀,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。”

    二代人,托举出一代人。

    许尽欢看着陈漠北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“但说到底,也是我父亲自己有本事,有能耐。他承爵后,没有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,他在三千营里,常常和将士们同吃同住,每日的训练,更是亲自下场监督。

    因为我祖父是死在战场上的,所以父亲知道战场的残酷,他把三千营的士兵往死里练。

    他常说,上了战场,赢不赢不重要,活下来是王道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觉得,父亲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哪曾想这把火一烧,就一直烧下去了。

    永和帝第一次亲征北伐,我父亲带着的三千营,不仅立了功,死的士兵还比别的营要少。

    后来,又有两次北伐,永和帝都让我父亲随驾左右。”

    说着,陈漠北慢慢昂起头,眼里的亮光如星辰一般。

    “许尽欢,三次随驾,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将军,对于我们陈家来说,是何等的荣耀?”

    许尽欢看着那双熠熠闪光的眼睛,满心苦涩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且不说我陈家,只说那时候的三千营。那时候,在三千营里做我父亲手下的兵,是一种荣耀。三千营的人走出去,腰杆都要比别的人挺得直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得意地眯起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许尽欢,你说,我父亲厉害不厉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