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许淼的媳妇叫曹衣,是个妓女,这女人读过书,做妓女之前也是个大族小姐。

    许淼对这个媳妇千依百顺。

    我爹觉得读过书的人,分得清是非好坏,决定从她先入手。

    曹衣给许淼生了个儿子。

    父母之爱子,为之计生远,我爹正是抓住了这一点,才让曹衣下定决心,劝许淼归降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只看着窗户外面,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许尽欢,脸色早已一片苍白。

    “两年布局谋划,不废一兵一卒,便把许淼这个最大的海盗头子给解决了。

    许淼一死,东南沿海的海盗分崩离析。

    我父亲趁机与倭寇大战,打得他们七零八落,元气大伤,至少是十年内,再祸害不了东南的百姓,许尽欢……”

    他语气突然豪迈起来:“你说,我父亲这一招,是不是很厉害?”

    许尽欢看着他的背影,心底分辨不出究竟是愤怒,嫌恶,还是伤心,难过,绝望。

    他慢慢握起拳头,只问一句。

    “许淼既已称降,你父亲为什么还要剿杀?他难道不知道降者不杀,是战场上的规矩!”

    “这话,张右青也劝过他,老爷啊,一辈子的名声不容易,别毁在这里,不值当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转过身,看着许尽欢,一字一句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说,许淼不死,东南不安,他今日能背倭寇,降我,他日也是再背我,降倭寇。”

    “陈漠北,不是我非要和你抬杠,老侯爷是怎么知道,许淼还会再背叛他。”

    “很简单,狗改不了吃屎,许淼那种人,带着倭寇抢自己人,杀自己人,是十成的汉奸,走狗,早就没了人性。”

    不对。

    你说得不对。

    我娘说,爹也曾经是个好人,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,他做海盗是被逼的。

    你说他是汉奸,是走狗,没有人性。

    他的人性,就是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,一点一点逼没的。

    如果有机会,谁不想做个好人?

    谁不想!

    许尽欢强撑着全身的力气,走到陈漠北面前,“陈漠北,我在家乡听到一个传说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传说?”

    “说许淼的妻子投海前,曾对天发出诅咒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不怀好意地笑了笑:“陈良平杀归降之人,天道若存,必定有报。”

    天道若存,必定有报!

    这话像是一记拳头砸过来,陈漠北疼得身子一颤,后腰抵在了墙上。
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想说一两句反驳的话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良久,他才喃喃道:“如果这个诅咒是真的,那么……那个女人她得逞了。”

    是吗?

    当真吗?

    有一种喜悦,从许尽欢的身体里蔓延开了。

    他竭力压住想扬起的嘴角,故意问: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意思是从那以后,我父亲,我们陈家就开始走下坡路,首当其冲的,便是我师父张右青。”

    “张右青还是你师父?”

    “手把手教我功夫,给我立各种规矩,却也会在我练得最苦的时候跟我说,快,你爹不在,偷会儿懒。

    陈漠北眼眶慢慢湿润。

    “我做错事挨罚跪祠堂,我跪多久,他在外面守多久;嘴上说着没银子,一扭头,又把银子偷偷塞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他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在与倭寇的一次海战中,一枚虎炮打中了他的船,船灭人亡,我爹派人在海里找了三天三夜,没有找到尸身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的眼神中,有种灰烬般的死寂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最大的心愿,是把所有跟他出来的人,都全须全尾地带回去,却从没想过,他把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人,留在了那片海上。”

    是报应。

    是老天爷听到了娘的诅咒。

    许尽欢在心里大喊。

    “张右青十岁开始,就跟着我父亲,我父亲的很多事情,都是他在打理。

    他不仅是我父亲的心腹,左膀右臂,也是他的朋友,知己,还有影子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闭了闭眼睛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从东南回来,进宫述职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带着我去看了张右青的家人。

    他对我说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漠北,以后他们一家便是你的责任了。许尽欢,你知道人什么时候,才会一夜长大吗?”

    我知道。

    也没有人会比我更知道。

    人在苦难中,在悲痛中,就会一夜长大。

    就像无数的海水,从四面八方袭过来,你除了奋起一跃,努力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,再没有别的办法。

    许尽欢微微一笑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一字一句:“人在苦难中,在悲痛中,就会一夜长大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的眼睛,陡然睁大。

    一字不差?

    怎么会!

    他定定地看着陈漠北,看了许久,然后走到书案前,给自己倒了一碗酒,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“故事有些沉重,我得缓一缓,你也得缓一缓,后面的故事,回头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里透着慌乱,可惜陈漠北没有听出来,反而宽慰他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缓过来很多年了,就一次性说完吧,难得我有说话的兴致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抹了抹嘴角,只能硬着头皮道:“东南这一仗,老侯爷打得漂亮,应该得了不少好处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处?”

    陈漠北冷笑一声:“我问你,跛脚皇帝在位多少年?”

    “好像是一年多。”

    话落,许尽欢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父亲回京,已经换了一茬皇帝,新帝上位了,国号景平,所以一朝天子,一朝臣?”

    “并非一朝天子,一朝臣,而是我父亲在皇帝面前说错了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话?”

    “他说,先帝身强力壮,好端端的怎么就驾崩了呢!”

    轰!

    听完这话的许尽欢,只觉得五雷轰顶。

   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漠北。

    陈漠北也直勾勾地看着他,嘴角一抹冰冷的笑。

    许尽欢知道他为什么要冷笑。

    因为民间暗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。

    说跛脚皇帝的死,与人称“贤太孙”的景平帝有些关系。

    跛脚皇帝上位后,对贤太孙百般挑剔和苛责,贤太孙忍无可忍之下,于是便……

    许尽欢倒吸一口凉气:“这话,老侯爷不该说,说了,便是祸从口出。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进到四九城,连马都没有下,就被叫到宫里。东南和四九城隔着千山万水,宫里的事情他一头雾水,先帝又是重用他的人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咬牙冷笑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只不过是替先帝唏嘘了一声,也只是这一声,有错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