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阵玄妙的沉默后。

    许尽欢假惺惺地安抚:“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更何况这个听者是皇帝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

    陈漠北轻轻闭上了眼:“这天下都是他的,我父亲又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呢?”

    许尽欢:“他把你父亲怎么了?”

    陈漠北睁开眼睛,眼里露出了浓浓的嘲讽。

    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,从来不会明着对人怎么了,恰恰相反,他把我父亲捧得高高的,在群臣面前好一通夸。

    夸是虚的,实质性的是晋封。

    通常战功晋封需经兵部核实,内阁拟赏,最后交由皇帝最终裁定,这个时间,快则十天左右,慢则三个月。

    三个月后,晋封迟迟没有下来,我父亲就察觉到,事情有些不对了。

    紧接着,兵部把我父亲几个重要的部下,调到了别的营里,还都纷纷高升了,我父亲一下子被架空。

    这时,我父亲在朝中最好的朋友上门了。”

    “上门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劝他。”

    “劝他什么?”

    “急流勇退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咬牙:“可我父亲才四十出一点头啊,凭什么要退?你猜那人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他说,新人登场,便是老人该退场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不退会如何?”

    陈漠北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不退,那就是不识相,对于一个不识相的人,你说皇帝会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。

    我父亲想了三天,上书称自己身子骨不好,领不动兵,打不动仗,想颐养天年了。”

    许尽欢暗暗吃惊。

    原来,皇帝真正的目的,是想逼陈良平交出手里的兵权啊。

    “皇帝同意了?”

    “不仅同意了,还把我父亲安排进了兵部,挂了一个闲职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:“我那时候还小,问父亲为什么要把三千营交出去,你猜我父亲怎么说?”

    不等许尽欢问,他自顾自道:“父亲说,捏在手上是块烫手山芋,交出去反而安心。

    我问父亲,从前为什么不烫手?

    父亲说,从前君臣是一条心。

    你知道吗,许尽欢,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落寞。

    我们陈家自我太祖父起,刀里来,枪里去,凭的就是胸腔里的一颗赤胆忠心。

    我祖父更是把命,都给了他们赵家人。

    而我父亲,宁愿闲在家里,也要支持正统,支持太子。

    怎么就因为那一声唏嘘,变成了我们陈家有异心?”

    许尽欢心说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,天道好轮回,该轮到你们陈家倒霉了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见我难过,反过来劝我,他说英雄知退,千万年来屈指可数,儿子啊,你要想开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漠北的声音里,又带出了哽咽。

    “我想不开,心里总耿耿于怀,许尽欢,你猜我是怎么想通的?”

    “怎么想通的?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的右腿因为受伤的原因,阴天下雨总是疼。东南潮湿,太医劝他最好不要去。

    我父亲根本听不进去,结果几年后回京,他的腿伤更严重了,疼得厉害的时候,连路都走不了。

    我看到他的那条腿,一瞬间就想开了。

    兵权交出去,就交出去,那仗谁爱打,谁打去,还省得我为父亲牵肠挂肚了呢。

    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,父亲劝我想开,其实,他自己根本没有想开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的目光垂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头几年,他在朝中的朋友,军营里的那些部下,常常会来找他喝酒,再加上他掩饰得好,我没有察觉。

    后来,他身上的各种旧伤开始发作,太医不让他喝酒,家中来的人一下子少了,他便以最快的速度,衰老下来。

    那年初冬,四九城下了第一场雪。

    雪很大,像鹅毛一般。

    父亲的腿不能久站,便坐在摇椅上,命人把门和窗户都打开,说要赏雪景。

    赏着赏着,他便睡着了。

    我怕他着凉,就把火盆给他去挪过来,在边上守着。

    他睡了一盏茶的时间,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,突然说:右青啊,扶我起来,这个天我得去营里走一遭。

    他说完,又闭着眼睛睡了。

    我在一旁却听得心如刀割。

    女人们常说,这世间男人薄情,只听新人笑,哪闻旧人哭。要我说啊……”

    陈漠北的声音,突然寒砌如骨:“再薄情,能薄情得过天家?”

    许尽欢突然觉得口舌发干,竟半个字都应对不上来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人生中的最后几年,是在病痛中度过的,我就侍奉在床前,寸步不离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眉眼依旧凌厉,只眼神中透着一股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沉沉死气。

    “许尽欢,你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哪里开始的吗?”

    许尽欢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从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指指自己的心口:“这里老了,五脏六腑也就跟着老了,眼睛里没了神采。

    父亲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,就是坐在躺椅里晒太阳。

    他的话,越来越少,有时候甚至一天都不开口。

    我问父亲,在想什么?

    他笑笑,说什么都不想。

    他在撒谎,他想三千营,想那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,想醉卧沙场君莫笑,也想年轻的时候。

    而现在,他就像一棵老去的树,今天落几片叶子,明天掉几根枯枝,枝枝丫丫都掉光了,他这一生也就走完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漠北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,都只能在床上度过,他旧伤太多,尤其是两条腿,根本没有办法走路。

    天好了,我就把他背在身上,带他去园子里走走。

    我父亲原来长得又高又壮,病了几年后,整个人缩得厉害,也瘦得厉害,背在身上,一点分量也没有。

    许尽欢,你能相信吗,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胆战心惊的人,到生命的最后,会变得那样的虚弱无力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能吃饭,不能自己如厕。

    身上痛的时候,他就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两只瘦骨嶙峋的手,自己抱着自己。

    可那双手,分明在几年前,还拿着刀上阵杀敌。”

    陈漠北眼中的泪,终于缓缓流下来。

    “景平七年,父亲去世,那年他刚满四十七岁,我大婚冲喜,都没能让他多活一天。”